一壶酒,一个人,独坐在临街餐馆的窗下,一边喝酒,一边看大千世界的人间百相,是一种人生情趣。望人群如蝼蚁般穿行,见车辆如过江之鲫,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奔忙,更觉一个人的闲雅之乐。古人说人生“难得寂寞”,这是指人到晚年之后,才能有的一种思绪;严格地说,这是进入老年之后,才能步人的另一种境界。
十几年前,我还没有独饮的酒习,常常是在频频的碰杯声中,走向感情的极致。记得,1990年的1月6日,我的书斋里曾聚集了20多位友人,大家一一举杯,直到尽欢尽兴后才各自离去。随着生命年轮的增长,一些同辈的友人进入老年,有的丢开了酒杯,有的友人(如叶楠、朱春雨)因癌症提前去了天堂。于是,昔日留下的那盘聚集书房饮酒畅谈的录像带,就成了我回忆往昔友人的一个尤物:王蒙、张洁在15年前的爽声大笑,国文与心武的杯前低语:莫言、抗抗与晓声的酒后红腮,都成了我回忆往昔时的一种精神享受。之所以如此,15年流逝过去之后,酒的知音越来越少了不说,一些昔日善饮的友人,大都活得越来越科学,把烧膛美酒视若长寿之大敌了。我则无意改变生命轨道之坐标,这是因为我没有死在20年的风雪驿路上,自视为是“超期服役”的士兵之故,已然是物超所值,因而对白酒无所畏惧——正好与友人们的忌酒行为相反,我每天要饮上几杯,在杯中享受中国美酒的甘甜凛冽,并品味时尚生活中的人生百象。
说来也巧,刚过正月十五元宵节,我又到楼下的餐馆独饮,正饮到得意之时,突然从我眼前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,我喊了一声:“这不是海岩吗?”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他发现了我,亦觉十分惊奇。
“我怎么不能来这里?我是这里的常客。这话应该我来问你,你这个五星级饭店的老总,怎么到这小小饭铺里来了?”
“有缘千里来相会。”海岩说,“这是缘分使然!”
他之所以这么说,因为就在不久前,海岩邀我和姜文一起大喝了一回五粮液。想不到时隔不到一个月,他与我又在这里见面了。
他看了看我桌上的破旧酒瓶,问我喝的什么酒。
“败絮其外,金玉其中。”“怎么讲?”
我说为了携带方便,也是避免引人注意,我把茅台酒倒进小瓶子里,你喝一口便知其味了。饭馆女老板是个文学迷,听我叫海岩的名字就奔了过来,除了免去埋单,还特意跑回家里,取来数码照相机,与服务员一块合影留念。她说:“看起来古人留下‘真人不露相’这句话,是个普遍真理,从来不修边幅,初来我们这儿吃饭时,我还以为是哪个单位看大门的呐;你们这行的人,真有点‘败絮其外金玉其中’,看海岩老总这身打扮,不就像个小小办事员吗?”
这是我独饮中的一个小小插曲。另一个酒事趣话也让我久久难忘:有一天我正在临窗的小餐桌上独饮,一个“的哥”把汽车停在了窗外的停车坪上,走进餐馆进餐。大概是出于能时刻看到他的宝贝汽车之故,餐馆内那么多空位子不坐,偏偏遴选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。酒香对于酒人来说,是有着强烈感染作用的,他开口就要了一小瓶“二锅头”。我开始不安起来,因为酒精对于开车这个行当,等于是无形的凶猛杀手,于是我向服务员要了一盒“太子奶”,推到他的面前,同时用手指了指餐桌旁张贴着的宣传画。这张画是公交局张贴在餐馆墙壁上的,画面上一个交警用指挥棒指点着两行醒目大字:司机一滴酒,行人千行泪。
这位中年司机顿时愣住了。他面孔木呆了片刻,然后对我说:“感谢您老的提醒,可是您是怎么知道我是司机的?”
我向窗外示意地看了一眼。
他苦笑着说:“干我们这一行的,天天疲于奔命,闲下来就想喝上两口。”
我把他那瓶“二锅头”拉到我手边说道:“我留下你的酒,你就喝我要的这盒奶。算是等价交换吧。怎么样?”
老“的哥”是个爽快人,一扬脖子把那盒“太子奶”一饮而尽。这是我独饮时的第二个趣话。
我喜欢一个人,一边品味酒香,一边眺望窗外的纷繁尘世。街道上车水马龙,每个人都在生活的圆周中旋转:外地来京的打工者,急如星火地穿梭于街道上寻找生计;北京的大爷们,手提鸟笼悠悠荡荡在享受人间的清闲;有车族开着轿车匆忙过,去开拓新的生财之道;一些时尚男女喃喃而谈,不知彼此倾吐的是真情,还是假意;一些城中新兴起来的养狗族,对宠物在街头拉屎撒尿装作目盲,还要装出一副白领的风姿,以炫人耳目;只有那些蹬着平板车收购旧电器的人,那一声声的吆喝,无装饰地展示着打工族的艰难人生。
是不是出于职业本能,我也常常在这临街餐馆里,品味多彩的七色人生。凭着我那双解渎人生的眸光,不难分辨出哪个是出卖肉体的“鸡”,哪个是出卖“尘根”的“鸭”;哪个是公款消费的官员,哪个是自掏腰包的庶民百姓;哪个是一夜暴富的小老板,哪个是败走商海的不幸儿……凡是戴有乌纱帽的食客进来,举手投足之间都带有一种“舍我其谁”的官气。有一天,我认识的一位文官,带着同僚走进餐馆,因为我坐在餐馆的窗角,他没有看见我,我却看见了他,于是一场文官无行的表演开始了:他要了一瓶麻袋形的“酒鬼”酒,当与同僚们喝到腾云驾雾之际,他先说文坛张三,又议文坛李四;说到得意之处时,便自吹自擂开了:你们知道当个文联的头头容易吗,除了你要会写文章之外,还要有应对上下的本事。文坛自古就是是非之地,今天文坛更是上下左右、八面来风的风口,哪边吹来的风,你都不能不加理睬,不然的话你头上的乌纱,就会被刮到天边去……我不禁暗暗窃笑起来,酒浆真是好东西,昔日这个人面狗脸,只会把标语口号冒充诗歌写的“诗人”,当上文官之后依然是那分德行。几杯烈酒进肚之后,便在这儿自摆“乌龙”了。这与我在会议上见到道貌岸然的他,判若两人。酒浆真是一剂汤药,它能让人去掉假面,还其本来的原形,酒魂之功力何其妙哉!细想起来,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毛病,中国文人自古就遗留下这种畸形。被后世誉为诗仙的李白,在奉召进长安时,不是也留下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的心灵自白吗,何况天下芸芸众生乎?看范进中举时神魂颠倒的样子,真是差点得了脑血栓。但中国文学史上,也留下与钻营仕途的文人绝然异同的肖像,晋时的陶渊明自摘乌纱之后,到桃花酒泉去喝他自己酿造的美酒;《儒林外史》中的王冕,却拒谢了朱元璋让他进朝为官的圣旨,依然当他与大自然为伍的牧童。古人说得好:“人各有志,不可强求。”因而人生就像城里的立交桥那般,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,各走各的道。
但是当我们回首历史时,不难发现一个真理:文人好的诗章,多投胎落魄于边缘文人的胸腹之中。不信,请看那些在唐代既当过官、后来又被贬官发配边塞的诗人之作,无论是李白还是白居易,抑或是骆宾王、刘长卿、柳宗元、刘禹锡、元稹、王昌龄……他们在逆境中的诗作,都超越了飞黄腾达时的自己。
为什么?因为他们从社会中心移位到了社会边缘,也许只有人在边缘,精神才更加清醒,眼睛则更容不得沙尘。这是我临窗独饮时,突然迸发的人生奇想……(从维熙)
中国酒网酒文化